作者:丘光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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认识我的人都知道,我是画连环漫画出身的。

我15岁出道,初中三时在漫画人出版社兼职当漫画助理,师从黄弈棋,製作青少年漫画。高三毕业前,我和关德辉、林德伟、叶国强等友人创办了漫画工作室,19岁就出版了处女座《族魂林连玉》。隨即还编绘了《林吉祥漫画传》、《周恩来漫画传》、《陈嘉庚漫画传》、《马年论马》、《哇哇声2020》等调侃马哈迪的漫画集。

去年我在筹办亚洲漫画文化馆的过程中,和大马著名的政治漫画家祖纳(Zunar)有多次深入的交流。我跟祖纳说:「我在1990年大选就出版了讽刺老马的漫画书,比你在烈火莫熄时代用漫画批老马、挺安华还要早九年。」

然严格来说,我当年的作品是政治连环图,祖纳画的则是单格政治漫画。我需要用很多个格子(即连环图),请多位漫画助理分工,做大量资料收集,先有脚本,再有分镜,分章分节来为读者敘述马哈迪在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教育、宗教和司法等领域的倒行逆施。这种「说故事」的连环图,现在西方新称graphic novel,而我的作品內容不是杜撰虚构,属non fiction,故政治连环图当翻译为political comic。

然而,我再精彩的政治连环图,也不及祖纳「用一个格子」来作的尖锐讽刺,他的作品是属政治漫画(political cartoon)。坦白说,独裁和威权政治领袖最忌讳的是政治漫画,而不是政治连环图。在坊间曾出版不少內容涉及重大政治事变、个別政治人物史和大思想家生平及学说介绍的政治连环图,如上世纪末英文出版界就有一系列描绘给菜鸟(for beginners)阅读的政治连环画丛书,主角包括马克思、列寧、毛泽东、格瓦拉、托洛斯基等。近期有一本引起关注的新作品,则是由日本漫画家籐原芳秀编绘的「李光耀的故事:塑造一个国家的人」。有人亦將这类作品归类为documentary comic book。

不论是编绘政治连环图或单格政治漫画,其实绘画技巧不及思想內容和批判立场重要。当然若能两者兼具,则最理想不过。

尤其政治漫画,它一般用单格或两格来表现,线条简单,且多数是黑白作品,一般刊登在主流印刷媒体的言论版,很少独立出版。在充分享有新闻自由的国家,政治漫画家的社会地位不亚於时事评论家,其影响力甚至还让选举政客感到害怕。

在自由社会,政治漫画亦是衡量社会开放度的指標之一,它亦是制约政客的一道防腐剂,是影响社会舆论的重要工具。所谓一图胜千言,一篇社论需要好几分钟来理解,但一则政治漫画只需要几秒就能被消化。

故此,政治人物每每都会高度关政治漫画。据悉,当年的美国总统列根每天翻开报章的第一件事,就是看看自己有否被政治漫画家「修理」。而英国首相丘吉尔爱將讽刺他的政治漫画收集起来,甚至將一些最尖酸的作品掛在家里,作为提醒自己不要犯错误。他还说:「如果漫画家不再恶搞我们,伟大的日子即將终结。」

然而,在一个威权体制的国家,政治漫画家基本是不存在的。首先,新闻自由受箝制,报章言论版自然不敢大鸣大放。编辑不仅受到恶法约束,不少还自我阉割。所以言论版编辑总是爱用「时事漫画」来填满版位,而时事漫画作者,不论是馆方的美术员还是外界投稿者,经常被要求不要有鲜明立场、不要为反对党宣传,不要「画公仔画出肠」,当迂迴一些,不要讽刺过火,不要让內政部打电话来干预,最重要的是,切记要顾及报馆所有员工的饭碗。

故此,马来西亚这种威权政治体制不可能出政治漫画家,只有「时事插画家」,並且他们不可能享有创作自由,一般新人是按编辑提供的点子来作画,老手则是习惯了报馆的作业文化,以「不退稿,不重画,不为难」作为下笔標准。还有一点,一家报馆的政治立场,不论是鲜明的抑或隱晦的,早就预设了新人和老手的创作立场,换言之,我们不可能在《星洲日报》和世华媒体旗下的报章,看到一则讽刺和揭露纳吉在一马公司丑闻的政治漫画。

政治漫画家的社会职能,是发挥寓言故事「国王的新衣」里头的小孩那种「大胆直言」的角色。然而在大马,所有的「小孩」都被恶法、学校、传媒和社会贤达集体调教得很懂人情世故,「不要让国王尷尬,不要蓄意捣蛋,不要阻人发达」。

根据我的观察,近年有不少不安分守己的「小孩」,尝试在高压的环境下寻求突破。首先,这得感谢资讯革命的新浪潮,让他们无需全然依附在传统的主流纸媒来发表更大胆的漫画作品。他们可以选择在网络平台上吶喊「国王没有穿衣」 ,儘管此举博得掌声,但没有稿费可领。再者,这类作品如法米(Fahmi Reza)一系列的纳吉小丑图,因高调嘲笑纳吉,遂引起警方的注意,导致他被逮捕检控,可谓恶法恢恢,处处地雷。

所以大马的漫画出版事业虽然蓬勃,但多数人寧愿选择创作的是连环漫画,时事漫画已经凤毛麟角,政治漫画更是敬而远之。严格来说,祖纳是最令人钦佩的一位大马职业政治漫画家,並且还是享誉国际的一支健笔。但他受到的待遇,却是「一不三没有」,如日前「警察总长宣佈祖纳不准出国」,「漫画没有出版社敢出版」、「漫画没有印刷商敢承印」、「漫画没有书店敢寄售」。

针对国阵打压下的「三没有」,祖纳则是见招拆招,漫画由他自己出版,书籍没有標明印刷(牴触出版和印刷法令),作品靠网络上售卖,据悉反应不俗。

我作为亚洲漫画文化馆馆长,在设计马来西亚的展区时,特地预留了大约1/4的空间,以玻璃展柜来突出「祖纳的政治漫画专区」,包括展出他十位学生──独立漫画家群组(Kumpulan Kartunis Independen)的作品。亚漫馆除了用四大语文介绍其艺术成就,也用一架数码电视循环播放祖纳的漫画史视频,以及在博物馆的专卖店公然摆卖他的一系禁书。

逢有海外的游客到访,在我亲自设计的导览內容中,一定给他们介绍祖纳的作品。通过他的政治漫画来揭露大马的政治威权实况,取得十分显著的沟通效果,不是因为我口才佳,而是他的作品实在棒。

海外朋友对祖纳受到政治迫害的连串遭遇感到惊讶。不仅出版品屡次被警察上门充公,漫画家被扣上手銬带回警察局扣留调查,还要面对9项煽动罪名,面对43年的牢狱风险。他的案件即將在11月22日开始审讯,精神折腾的噩梦將接踵而至。

来自亚洲诸国的漫画界同行,均对祖纳的遭遇感到不解,为何在大马,画政治漫画居然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?

然而,国阵政府施加在祖纳身上的桎梏和耻辱,却在国际社会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。「国际漫画家权利网络」给他授予「2011年评论性漫画勇气奖」,他亦在2011年和2015年获「颁赫尔曼哈米特人权监督奖」(Human Rights Watch Hellman/Hammett Award for 2011 & 2015)以及纽约保护记者协会在2015年颁发「国际新闻自由奖」给祖纳。

祖纳说:「如果连我的笔都有立场,我如何能保持中立」(How can I be neutral, even my pen has a stand)。他也说,「如果你无法击倒他,那就嘲笑他吧!」

坦白说,我钦佩祖纳的,除了他无穷无尽的幽默创意和调侃点子,一针见血的批判笔触,更重要的是,他有不畏强权的英雄气概,不为名利收买的艺术家风骨,以及对促进大马民主化那股义无反顾的坚毅信念。

在一个充满谎言的新闻国度,一个强权即真理的荒谬世界,试问敢拿起漫画笔和腐败集团周旋到底的漫画家又有多少,他才是真正的超人!

煽动官司或许將让他付出血泪代价,但他为我们拓宽的是敢讲真话的「小孩」文化!这正正是当今马来西亚最稀缺的道德勇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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